写在第二次上凉山之后

Yifan 2017-09-10

热柯中心小学旁有一条河.河上的爱心桥已修成几年,是每年志愿者首先参观到的地方.在降水多的日子里,上涨的河水阻碍交通,这座结构简单的桥可以让学生少走几小时的山路.今年,政府根据其扶贫政策,在河边征地建房,争取把偏远山上的村民下迁并集中安置,越来越多人从山上的原住地迁出,和自己的耕地的分离.明年,也就是2018年,除了河边会新出现有规模的聚落,热柯依达乡会首次成规模地出现新大学生,其中不乏女生.更多的新一代彝族青年,可以一种相比于前人,更自然和体面的方式融入城市和汉族主导的生活.

就如刘绍华在其研究凉山与全球化的人类学著作,《我的凉山兄弟》中介绍的那样,凉山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参与了全球化的进程,虽然这常表现为一种混合了荷尔蒙和迷茫的冒险.自1952年建州以来,四川凉山的彝族们经历了由奴隶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天翻地覆的转变,从中获益也于中迷失.毒品,艾滋和在临近城市里因偷盗和扰乱治安留下的恶名,可以看作是在一群人在金钱,自我和欲望中被拉扯的产物.刘绍华在书中指出,吸毒和偷盗对许多彝族人,特别是男人而言,是一种男子气概(manhood)的表现,是一种”成人礼”.这种以自己的健康和韶华为代价的”成人礼”,证明了一个人在社会上的成熟,而这种成熟要求人胆大,勇敢甚至不计后果.积年累月后,凉山的污名和污名化深入人心.这也是今天的新一代凉山彝族所要必须面对和突破的.

在2017年第一次上山的路上,糟糕的路况,乡民极端零散和不规则的居住点以及极端贫瘠和脆弱的自然环境逼迫我思考这么一个问题:中央政府到底能在凉山地区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从历史背景来看,四川凉山彝族没有长期被汉族,或是一个集权政府长期统治的时间.近代发生在凉山的毒品运输问题,也侧面反映了地理因素为严格管理凉山加大了难度.这个典型的山民与国家互动关系的案例,很容易就将我的思考引到James Scott经典的人类学著作《逃避统治的艺术》.这本书挑战了一个常被默认了的共识:落后的山地少数民族的进步,需要由先进的国家政权力量推动.作者通过他在东南亚高低的田野调查证明,山地民族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不绝对是因为落后,而是一种逃避国家统治的方式.我在凉山的经验无法支持我在当地验证这个结论,但是在理论层面上,我认为,凉山彝族不具备东南亚高低民族的粮食主权意识,因为其农业的发展过于有限,只勉强够得到自给自足的水平.相比之下,东南亚的游耕和灌溉农业显然发达得多.不过,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个代表着进步的强势的国家力量的入驻.在热柯乡所附属的县城,喜德县,新落成的扶贫攻坚指挥部建在全县的最高点.这栋四层高的楼无疑是全县最显眼的建筑,被刻画着万众一心场景的浮雕装饰着.它门口的路明显被刻意修缮过,辅以花圃和长凳.路边的宣传板上登着诸如“喜德县脱贫攻坚十件实事”的信息,形势仿佛一片大好.县政府非常低调且识趣地偏居一隅,找准了自己在县工作中的位置.乡的情况相对而言复杂一些.在我有限的观察中,即以热柯依达乡,和前往热柯路上经过的三个乡镇,东河乡,洛哈镇和尼地乡为例,乡或镇政府与卫生院,学校和政府所在村的村民活动中心组成中央政府在当地的主要联系,工作人员以彝族人居多.在实地家访过程中(主要是热柯乡的石洛村,则呷村和金尔勾村),大部分房屋的外墙面贴有扶贫攻坚信息栏,上面记录了家庭的基本信息和对应的改善目标.这一切的指导思想是省政府早几年前就许下的“保证凉山2020年全面同步小康“的承诺.

远在来凉山支教的机会出现前,我就在爷爷的口中听说过这个被艾滋腐蚀的地方.刘绍华的医学人类学观察敏锐地指出了爷爷的故事中没说出来的部分,即人对艾滋病的理解不会是一种纯粹的病理上的理解.人对艾滋病的理解建立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中,包含了一定的隐喻和象征性的意义.在这方面最奠基性的著作,对我而言,是Susan Sontag的《疾病隐喻》.现阶段艾滋病还无法被治愈的特点,导致艾滋病患者被视为绝对的弱者,收到额外的同情帮助.疾病可以被污名化,也可以被利用或包装成弱者的武器.同时,生病不只是染上某一种疾病,还有可能被解读为社会和道德意义上的不正确,即染上了一种丑恶且错误的东西.这在凉山是非常明显的.患上艾滋病代表了一个人和一个家族的耻辱,这无疑是对患者治病的一个障碍.当然,这也成为了推行体检和保证体检效果的一个障碍.在知道一个人患有艾滋病的情况下,都不能尽可能保证这个人得到相应的医疗保障,而且是在国家免费发放针对艾滋抑制性药物的政策优惠下.即使忽视凉山大量艾滋病患者和巨大潜在风险的事实,这都是一个非常悲观的事情,而造成这个悲观现状的原因之一,就是彝族社区对这个疾病的文化理解.扭转这个理解的确还是任重道远.

去年为支教面试的时候,我就表示我会带着一些人类学观察的动机去山区支教,并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知面试官作何感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来凉山.至今我都十分感激组织将我从我的初志愿地点,也是我的老家湖南省益阳市,调剂到四川省凉山州.两年过去了,我对热柯的情感有增无减,甚至有了毕业后来支教一年的念头.这种感情绝对不是我非常反感的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支教情怀;也不完全是私人的,毕竟最爱的学生们今年就毕业了.我认为是凉山这个神奇的地方,虽然在少数民族身份,历史,疾病,毒品,贫穷和边缘化的交错之下不断被推翻和重塑,但我依然深深地相信这是一片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土地,并为此而被感召.或许是因为我接触到的是相对还未被社会化的孩子们,他们还远离风暴中心,还没有被要求去变成一个弄潮儿.我觉得,应该在他们没有迷失之前,作为老师,给予他们“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活法”的希望,告诉他们患艾滋病不是耻,但吸毒是耻.有的时候,我自知我表现得像一个太没有耐心或操心太多的长辈,特别是面对我六年级的学生们的时候.无数次的,我在班会课上严肃地说,六年级要用功努力考出去,去一个好的初中.我格外强调的是,考试,可能是你们一生中碰到的最公平的事情,它不问你的出身,爸妈是谁,赚多少钱,住在哪里,长得如何.它只看你的成绩.这样的事情在这个社会上,已经不多了.从学生的眼睛里,我能看出谁懂了谁不懂,人数上几乎是一半一半.其实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也担心他们到县城生活后的反差和诱惑.但是再怎么爱他们,生活中的阵痛和纠结大多只能自己体会和成熟.我想,这个道理学生们比我这个城里人,早明白很多.

我的学生们是一群独特而可爱的孩子.我从来不掩饰我对他们的偏爱,但这也不妨碍对他们的严格甚至严厉的态度.独特是很多方面的,一是从去年就看出,这群孩子们的体格在五年级和四年级之后,不高,长得也不成熟.一年过去了也没什么显著的变化.二是不像其他年段的大部分学生,抓紧一切时间疯跑打球,这群孩子除个别几个外,居然都比较喜静.若是结合他们在课堂上良好的纪律和积极程度,可以把班级总结为不好体育的学霸型班级.像任何一个班级一样,这群孩子里有几位学霸和学神,几个学习困难户,几个偏科得非常严重的孩子.不过,令人开心的是,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很强的个性,但又可以融洽地相处.当然,男生的表现还是比女生活跃很多.除了男生人数占优以外,女生们还是不太愿意表现自己.不过可喜的是,相比于去年,大部分女生的性格变得开朗了不少,在课堂上的回应变多了,私底下聊天也透露出很多自己的想法.我常常感到,遇见他们是我的幸运,他们提的问题,和我聊的天都给了很多启发和思考.也是因为他们几乎不让我在课堂纪律上操心,所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好好想想更深层次的问题.遇到他们之前,我并没有做过任何类似小学老师的事情,也是这群孩子给我最初的自信和鼓励.现在,我只能祈祷他们会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祈祷走出大山的路能不要那么险峻,不要迷雾重重.

2017年第二次上山相比于第一次,没有再举办校运动会,但是做了体检这件心心念念两年的事情.这算是小熊从她的面试开始就有的执念,而我只算是参与了探讨.小熊令人敬佩地在这件事情上尽心尽力,并得到了一个现实允许的,阶段性的成果.不过运动会也是个很有益的集体活动,以后条件允许的话是可以再举办的.我和小熊的友情和合作也是凉山支教的一份宝贵的收获.无论是在圣安的海边,爱丁堡的餐厅里,还是在学校的操场旁,每次和她聊天都会很有启发.她具备许多我没有的,但又想拥有的特质.比如说热情,对科普的热情,对做成体检的热情;又比如说理性,在我情绪出走的时候她可以克制并且去处理问题,等等.我们有类似的严肃感和对理智的信赖,难得的相似的人生经历,但我们在很多方面来说又极其不同.幸运的是,我们不仅可以心平气和地交流不同的看法,还可以互相说服吸收,在必要的时候达成共识.小熊是我支教经验里,除了学生以外最要感谢的人.她是一个优秀的合作伙伴,和一位良师益友.

两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很感谢自己果断地决定回国,参加2017年的支教,克服了时间和精力上都不富裕的状况.今年的支教在人手稍微不足的情况下圆满完成,每个人都是辛苦而努力一番了的.因为各种原因,今年的体验也比去年丰满了很多,这都要感谢队友们,在校老师和老乡的活跃与带动.这一刻,坐在苏格兰小镇的家里,窗外繁星点点,好像是热柯那晚天台上看到的夜空.大自然是创造共感唯一的信使.每次坐车下山,那条流经小学的河流会若即若离地出现在山路一侧,在快要进城的最后一个拐弯口与我们分道扬镳.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立刻想起了林语堂在其一篇自传体文章里写的文字,大意是他在福建山区度过的童年中,不止一次想让水载着他去向未知的远方.虽然尽头未知,但是这个远方对年幼的林语堂而言,已是一个充满吸引力的,所谓外面的世界.在热柯小学里的夜晚静静听着水声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想过,,这条河流兴许可以带着孩子们去外面的世界,去西昌,去武汉,去上海.旋即想到,既然明摆着不可能,那么不如让我来做这条河流中的一滴水,鼓励他们有一天也能坐上这趟开往河流下游,开向城镇的车.我相信我同凉山,以及任何与凉山相似的地方的缘分都未尽.它们的复杂的美与凄凉向我提出了许多重要的问题,而我需要用行动从它们中找出答案.